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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须肉教程(老冯木须肉)

admin 美食养生 2021-09-01 16:17:53 218 0



同治年间(中篇小说)



秦 力



1


大清同治初年那场动乱,陕西是重灾区,动乱以后人口由八百万锐减到六百万。关中重镇监军镇当然不能幸免:仅仅监军镇南关一次战役,武举团总秦振川所率团练就阵亡了三千人。这三千精壮小伙可都是监军镇的子弟啊,兵灾过后,监军镇满目疮痍,农田荒芜。自然商业凋敝,生意难做,东市场摆豆腐脑摊摊的李万弓以前每天能卖两缸豆腐脑,现在半缸也卖不完;就连尾巴翘上天的老堡子夏志修家也由每天十缸下降到了两三缸。


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万弓还是有很大的危机感。眼看天快黑了,今天做的半缸豆腐脑还没卖完,咋办哩嘛?李万弓将垂到屁股下边的粗辫子盘到头上,担起豆腐脑挑子,又到东堡子、南堡子挨家挨户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卖出去一碗。


李万弓垂头丧气,只得担了豆腐脑挑子回家。他的所谓家在新堡子里边靠西的土夯城墙下边。一小片荒地中间一个小小的斜坡,斜坡顶头最大有个一丈高的立面,掐尺等寸掏了一眼五尺高的小窑,土坯封了门面,留了门窗洞却没有门窗,吊了两片缀满补丁的破布作为遮挡。


李万弓挑起破布帘进了门洞,撑好豆腐模子,将没有卖完的豆腐脑全部倒进去,然后盖上盖板,压上石头。心里想,卖不出去就不卖了,等明天压成豆腐,再到麦地里挖一把荠荠菜,咱也打打牙祭。


坐在炕边歇歇,从挂在窑顶的馍笼里摸出两个豆渣做的菜团子,就着两瓣生蒜,狼吞虎咽吃完菜团子。本想到窑门前抱一捆干柴把炕烧一烧,无奈何只剩了几个蒿子秆秆,只得把蒿子秆秆塞进炕洞点着烧了,又提上柴笼到崖背上扫了一笼干桐树叶叶,全部塞进炕洞,用火棍拨平拍实,把炕煨好。


炕热还得半个时辰,李万弓量了一升黄豆,倒到簸箕,到窑门前摸黑簸了簸。回到窑里,取了火镰,划了几划,引燃火绒,点亮了炕头背墙上的铸铁清油灯。就着油灯摇曳的一点光亮,他开始捡拾黄豆里的砂砾和秕豆。还没捡几粒哩,李万弓突然合拢右手,一下扣灭了油灯。他不吹灯,如果吹灯的话,他害怕把几丝丝油花花吹到外边来了,那样不是浪费么!会过日子的李万弓此刻摸黑坐在炕边,摸黑将簸箕中的黄豆粒一一过手,摸黑挑出了半把砂砾、多半把秕豆。


李万弓跳下炕,将秕豆放到脚地,将砂砾从破布帘的缝隙中扔了出去,习惯性地颠了颠簸箕,“哗啦”一声将黄豆倒进瓷盆,很自然地抄起马勺就要舀水泡豆。忽然,马勺停在了水瓮边边,李万弓拍拍脑袋:今天有集呢豆腐脑都没卖完,明天没集,卖给谁呀!不泡了,明天不卖了。家里也没柴烧了,睡觉睡觉,明天去东沟割柴。


想到这,李万弓盖好水瓮和瓷盆中的黄豆。手插到被窝试试,炕热了,洗洗睡吧。他打开炕洞门,衬着湿抹布从炕洞抱出一陶罐温水,倒到陶盆里。又给陶罐添满水,盖好盖子,放到炕洞里用热灰埋好。然后坐在炕边,脱掉棉袜子,将双脚泡在脚地上的陶盆里,舒服,舒服。


李万弓倒了洗脚水,用两个半截砖头压住门洞上的布帘子,想着拿根缝衣针缝缝布帘上的破洞,又觉得点灯费油,算了,明天缝吧。他上了炕,将棉裤镇在破棉被上,棉袄罩在头上,只露出嘴巴和鼻孔出气。尽管这样,门窗洞里透进的冷风依然厉害,李万弓只得躺一会趴一会,热了脊背冷了肚皮,冷了脊背热了肚皮,如此这般,一个晚上不知要翻腾几十回。唉!穷人嘛,只要“三饱一倒”就满足了,不管它活这一世人的质量瞎好。不对,是人都想吃饱穿暖,但是,但是,但是······咱没办法么,就这样活吧,但愿老天爷能睁眼看看我的苦难,保佑我的豆腐脑生意红红火火,早日买个牛,置些地,打一院八卦庄子,七个窑一个门洞;吃白面咥蒸馍,用豆渣喂猪,哈哈哈,如果那样,咱就过上老堡子夏志修家的好日子了,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了。


心里想


着美事好事,入睡自然很快。三十五岁了还是单身的李万弓,习惯了,不管它荠荠菜豆渣破门帘······只要饿不死冻不死,他依然勤劳着,节俭着,睡觉依然香甜着。不大功夫,李万弓的鼾声就从破棉袄的领子边一高一低、一轻一重地流了出来。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2


下玄月还没有升起来,暗夜里没有一丝月光,星星倒是很繁,冷风很猛、打着哨,气温很低、门外枯草叶子上的寒霜前半夜已经凝结了厚厚一层。两只大老鼠领着八只小老鼠从李万弓的水瓮后边探出头来,二十只老鼠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好大一会儿,一只小老鼠好像自告奋勇似的吱吱叫了两声,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它的心情明显不错,它的脾气明显调皮:它一会儿绕着李万弓放在脚地的那把秕豆跳来跳去;一会儿又像匍匐前进似的接近秕豆,吃上一粒二粒,又突然跳开;一会儿又到门口、灶头、板凳、笤帚等处立起前身翘首张望似的;一会儿又张开嘴巴学习口技似的,发出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脆或老、或急或缓、或单声或合唱的各种老鼠的声音。


期间李万弓翻身一次,小老鼠的独角戏中场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表演。其余九只大小老鼠仍然躲在水瓮后边,好像如痴如醉似的欣赏秦腔名角九岁红的表演。


门外一股急风,从布帘子的破洞中吹进一柄麦草杆,爱表演的小老鼠凌空跳起一寸,稳稳地将麦草衔在嘴中,本想再舞蹈一会儿,无奈耳朵收到大老鼠不耐烦的吱吱声,小老鼠只得丢掉麦草,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秕豆。


突然,突然小老鼠凄惨地叫了一声,随即四脚朝天、死不瞑目似的直挺挺躺到了秕豆旁边。其余九只大小老鼠见状,毫无章法地乱叫着争先恐后钻进了水瓮后边的老鼠洞。这只爱跳舞的小老鼠依然僵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好大一会儿,水瓮后边又冒出两只小脑袋仔细打量了一会,叫了几声,又回去了。


约莫十几分钟后,李万弓又翻了个身,鼾声既匀又细,看来进入深睡眠了。九只老鼠的小脑袋又出现在水瓮后边,那贼亮的九双眼睛,灵活的九双耳朵满负荷运转起来。等它们终于确定再无危险的时候,就有两只小老鼠慢慢地、慢慢地爬了出来,一寸、一寸地接近着同伴。


终于到了同伴身边,它们仍然缓慢地绕着秕谷和同伴转了几圈,又直立起来向四周探望,然后一左一右叼起同伴的尾巴向水瓮后边拖去:一分、一寸······突然,那只爱跳舞的小老鼠一下跳了起来,吱吱叫着冲向秕豆,不管不顾大快朵颐。其它的老鼠们自然欢叫着一窝蜂似的消灭起秕豆来。


抢着吃了几口,一只大点的小老鼠好像才反应过来,它张开大嘴追咬起那只侦察兵来。吱吱吱,吱吱吱,老鼠们的叫声无疑欢快了许多。


而李万弓还是熟睡。窑外的风越发急促,成了干脆的快板,鼾声成了悠扬的弦乐。老鼠们吃饱了就要磨牙,灶火门下面的几根硬柴成了最佳选择:大老鼠咬国槐木,小老鼠咬泡桐木,这些声音就像低音镲,直捣肺腑深处,搅得人心烦意乱。李万弓却是习惯成自然,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气概,他气定神闲地按时翻身,任意打鼾,间或磨牙,有时还闭着眼睛用手搔搔脊背的痒痒。


后半夜,下弦月慢慢升了起来,星星逐渐稀疏,冷风也慢慢变小,气温还在下降,霜越发厚重,压得干草枯枝东倒西歪。等到下弦月越过树梢,北边六十里梁方向飘来乌云,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遮了月亮,挡了星星,天地之间刹那间漆黑一片,风停了,树枝一动不动,好像静止成了永恒。


一会儿,雪花像满天白色的蝴蝶,像轻盈的柳絮,像一片片大大的鹅毛,像白色的梅花瓣,飘洒着、飞扬着,一朵朵,一簇簇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扑向麦苗、枯草和大地。把大地照得明晃晃的,在这黑夜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监军盖麦地,狐裘不暖锦衾薄。”


天空依然黑暗,树枝、麦苗、草地,以及李万弓窑前的空地都笼罩在了洁白的视野中,他的愁苦穷困的世界似乎也随之简单,他的鼾声愈加轻盈如雪,大雪也许是怕搅碎尘世的苦难,李万弓的美梦,它静静地落下,在无风的天空中连成一片白絮,在崎岖不平的大地上铺成厚厚的棉被,银白的世界蔓延着,蔓延着,好像要和黑暗的天空形成若有若无的太极大图。


天地之间好像挂着李万弓白色的豆腐脑过滤布,监军镇变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东岭麟盛德任家的麦草垛成了一个个雪白的大面包,街头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好像玉雕的一般。南庙的松树上吊满了“雪球”;街道中心水冲的胡同好像月宫嫦娥的“琼楼”;老堡子夏家的房顶积了一层厚雪,仿佛成了“冰激凌屋”;新堡子的道路上自然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一头瘸腿老狼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它慢慢走着,慢慢嗅着,慢慢搜寻者猪圈或者羊舍。在这雪夜出来觅食,而且大胆进入人类的村庄,肚子瘪瘪的瘸腿独狼,那是要拼命夺食的,不然,没有同伴依靠的它会饿死、冻死。


可是,猪圈或者羊舍的土墙高度都是九尺开外,它跳不过去。好不容易找到村头一家猪圈有个拳头大的豁豁,它借着风声拼了老命刨啊刨啊,终于能塞进头了,加油,加油。突然,风停了,雪来了,那家的看门狗听见了,一声低沉的狗吠,老狼心惊肉跳,狼头是抽了出来,可一只前肢被狗在墙里头咬住了。老狼聪明,它迅速将狼头塞进墙上的豁豁,一口咬住了狗的鼻子。狗血、狼血几乎同时流了出来,狗吸食着,狼也吸食着,一群猪还是酣睡着,这家主人听到狗的低吼,在窑里答了声,窑门开了,狗松口了,狼也松口了。老天保佑,主人以为是群狼,他没有开头门,他没有拿着䦆头什么的家伙追赶出来。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3


瘸腿老狼依旧饥饿。自从新的狼王将它赶下台来,那群妻妾不再理它,它能理解;可遗传着它基因的儿孙们也搭起伙来咬它,合力将它赶出黑狼王国,它很伤心。它躲在东沟一个土洞,一周没有进食,后腿的伤好了,却瘸了,它追不上一只兔子,它只好饿着肚子进入村庄碰碰运气。


瘸腿老狼舔舔受伤的前肢,还好,一点皮肉之伤,不碍事。它冒着大雪继续走在新堡子的雪地里。好在离一家高门楼子不远,它在雪下的粪堆边发现了一点腐败的鲤鱼内脏,连同粪土和脏雪,老狼一口吞了下去。蹲在大雪中喘口气,抖抖身上的雪花,抻抻麻木的瘸腿,老狼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它避开高墙大院,希望能钻进柴门篱笆墙,根据往年经验,小户人家的鸡啊鸭啊防范措施不会那么严密。


李万弓家连个篱笆墙都没有,以前挡在洞坡的几个树杈今天也不见了,老狼心中暗喜,立即夹起尾巴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门洞口口,通过布帘子的破洞向里望去。此时,吃完秕豆正在磨牙的老鼠们突然看见窑门口射进两道黄绿色凶光,吓得屁滚尿流,一窝蜂钻进老鼠洞,一点大气都不敢出。李万弓头上蒙着棉袄,趴在热炕上睡得香甜无比,鼾声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一高一低、一急一缓,一丝一毫都没有乱了节奏。


哈哈,美味眼看到口了,老狼窃喜,它退出洞坡,观察好撤退路线,又重新回到窑门口。咬住布帘子一点一点往上拽,镇住布帘子的两节半截砖头一点一点往里移动,眼看要拽出来了,突然,水瓮背后的老鼠们一起大声吱吱起来。坏了,老狼松开布帘,撒腿就逃。


逃到洞坡上边,回头看看,没有人追出来,仔细听听,鼾声依旧。老狼放心了,它喘口气,看看周围,没有动静,大雪依然无声地下着,没有一丝冷风,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如果就此收手,势必又要挨饿了,不行,还是要进攻。


老狼重新回到门口,继续一点一点拽布帘子。老鼠们的报警声此起彼伏,也许李万弓太疲乏了,他丝毫没有觉察,继续酣睡。甚至一只小老鼠跳到他的脸上吱吱不停,他也只是习以为常地用手拨拨,翻个身继续睡觉。


好不容易老狼拽出了布帘,它纵身一跃,跳到炕边,抬起前身,双脚搭在炕头,一口叼住李万弓的棉袄,扭头撒口扔到一边,然后对准李万弓的喉咙,张大红口,露出獠牙,眼看着就要咬去······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两只大老鼠飞身上前,齐齐咬住了老狼的尾巴尖尖,小老鼠们也争先恐后咬住了老狼的两只后脚。老狼一疼一惊,尾巴一轮,扭头便噙住了一只大老鼠,也许它太饿了,一仰头便吞了下去,而另外一只还不松口,死死咬住老狼尾巴尖尖;咬住老狼两只后脚的小老鼠们也毫不示弱,逮住了就不松口。老狼疼极了,他顾不得去咬李万弓,立即回头对付老鼠一家,又接连生吞了两只小老鼠。


这一耽误便失去了战机。老狼叼走棉袄的一刹那,李万弓脸部一冷,鼻子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腥臭,他一激灵,顿时没有了一点睡意,当他翻身坐起的时候,刚好看到老狼吞吃那只大老鼠的情景,令他感动的是那只大老鼠临死都不松口,硬是撕下了狼尾巴尖尖的一点皮肉。


李万弓到底年轻力不亏,他顺手抄起靠在炕边的拨火棍,抡起一棍向狼的后腰打去,老狼侧身一闪,一棍下去正好打在了狼的瘸腿上。看见李万弓上手了,老鼠们全都松口,逃回了水瓮后边的老鼠洞里。老狼疼得哀鸣一声,抡圆了三条腿冲出窑门洞,李万弓顾不得穿衣穿鞋,他冒着大雪,拿着火棍追了出去。


追出村口,雪已经有半尺厚了。三条腿跳着跑的老狼明显力不从心了。李万弓正在气头上,赤着双脚精着身子只穿了一件内衣也不觉得冷,他越跑越快,眼看着快追到安宫桥沟边了,李万弓心想,狼一进沟,钻进草丛树林咱就没办法了,算了,追到沟边算了,三条腿的狼说不定不久就会饿死了。


可是,还没到沟边呢,那只老狼却停在了前面的雪窝里,它实在跑不动了。那只断腿只连着一点皮来回摆动实在是个累赘,它停下来,三口两口咬掉断腿。然后喘着粗气一跃而起又向前跑去。


快要追到雪窝时,李万弓双手握紧火棍,决定一棍要打断狼的腰,因为他早就听人说狼是钢头铁牙豆腐腰。可是,只有三步就到了,那只黑影却一跃而起向前窜去。李万弓加快速度,决心在狼跑到沟边以前追上它。看着前边的黑影越跳越慢,李万弓暗喜:狼啊!看来你快不行了;看来我能吃到狼肉了。


老狼跳的频率越来越长,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距离沟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瘸腿老狼,不,准确说应该是三腿老狼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李万弓反倒狐疑起来,狼的耐性很好啊,怎么跑这点路就不行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他追上老狼,不由分说火棍一顿乱捶,其实老狼早就死了,两眼的光芒也已经散尽了。打了好大一会儿,直打得李万弓气喘吁吁,他才收住火棍,将不知啥时候已经散落下来的大辫子用手一轮,盘在脖子,俯身查看:哦,剩下三条腿了,那只腿呢?李万弓仔细一想豁然开朗,一定是我在窑里一棍打断了狼腿,老狼在雪窝那边咬掉断腿时不小心咬断了动脉血管,跑到这里时血流干了,老狼也就死了。


李万弓背上死狼,拄着火棍,冒着大雪,顺着老狼的血迹往回走。走到雪窝那边,果然捡到一只狼腿,李万弓拾上狼腿,才感觉冷了,他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抖掉身上的雪花,将老狼尸体放到脚地,赶紧穿上棉袄棉裤,坐到炕上,将冻僵的双手贴紧炕席,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头从布帘的破洞望出去,天亮了,大雪还在下着。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4


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李万弓打死老狼的消息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坐在炕上的李万弓却越想越害怕,都怪自己偷懒不割柴,将门口挡着的几个树杈砍断烧炕了,今晚群狼来报复咋办啊?赶紧砍些树杈挡住。想到这,李万弓立即跳下炕,三下五除二叠了被子,扫了脚地,拧了湿抹布抹净了仅有的几件家具。


现在就拾掇狼肉煮着吃呢还是先去古屯沟砍树杈?安全第一,口福第二。李万弓很快做了决定,他将狼的尸体装进大笼吊到窑顶,摸出最后两个菜团子吃了。腰里别了斧头镰刀,到隔壁吴寡妇家借了一辆独轮推车就上路了。


约莫下午一时左右,李万弓就满载而归了,他将树杈先码放在洞坡边,还了独轮推车。下雪天,人都猫在家里,李万弓还车时吴寡妇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吴强、吴悍刚刚吃完午饭,吴强见李万弓来了,连忙招呼:


“万弓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剩了一碗干面,下锅菜爁的是胡萝卜蒜苗,你赶紧吃了。”说着话,吴强到案板上端起面就开始调盐、醋、辣子。


吴悍也说,万弓哥你赶紧吃了咱玩玩丢方。李万弓偷眼瞧瞧吴寡妇,吴寡妇脸色自然不好看,嘴里念叨着:


“看把你三个精壮小伙咋弄呀,都二三十岁了还没媳妇呢么,咋办呀下!”


李万弓心里想:今天我不白吃你的,等一会告诉你们,看看你们的高兴劲。他接过吴强接过来的老碗,圪蹴在小凳子上,三下五除二咥完面,仰起头,伸出舌头,把老碗舔得精光。吴寡妇看着李万弓的馋劲,心疼一碗面的情绪有所收敛:“万弓,面再没了,留些肚子,晚上喝白玉米糁子。”


吴强接过碗去洗,李万弓坐到小凳子上大声说“晚上不喝糁子,晚餐我们吃狼肉。”


“啥,你说啥?”三人大吃一惊,吴寡妇惊得从炕上溜了下来。


吃碗面的功夫,大雪说停就停,一丝两丝的寒风虽说若有若无,但是吹在人的脸上仍然像刀割一样,四人急急忙忙进了李万弓的破窑。等到吴寡妇母子三人看到老狼尸体,吴强、吴悍自然高兴,毕竟快一年没闻到肉腥味了。吴寡妇却将李万弓按在炕边坐了,问了详细经过,然后说:“万弓啊,婶给你说,你闯祸了,”她呆站在原地停了好长时间琢磨。三个年轻人静静等着。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不怕。”她双手插腰,穆桂英花木兰似的吩咐,“虽然狼的报复心很强,但这只老狼被逐出群了,独狼谁为它报仇?”


“是啊,老狼还吃了我屋三只老鼠呢,一命抵一命,它还欠我两个人命,不,是两个鼠命。”


“哈哈哈,万弓哥把老鼠当媳妇了。”


“小点声,别说笑了,听我吩咐。”吴寡妇压低声音,“虽然打死独狼,群狼寻仇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咱要早做预防。”


“是老狼它自己咬断腿,血流净了死的。”


“甭说这种话了,没用,群狼不会知道,它们的鼻子灵着呢。”吴寡妇看看三个年轻人,“吴强,你先到北会馆戏园子的大厕所拉一车大粪倒到你李哥洞坡口口;万弓吴悍你两个赶紧剥皮宰杀,记住,将内脏倒到安宫沟里,回来时多拐几个弯,到雪地里把手擦净,衣服上鞋上不能沾上狼血;我去西市场买些调料。对了,对村上啥人都不能说,以防后边狼群祸害了谁家,人家说是你害的。”大家正要各行其是,吴寡妇又拦住大家:“煮肉的香味拦不住,对了,如果有人问就说是万弓买了一只狗宰了。”


“我娘还是厉害,佘太君再世了。”


李万弓、吴悍二人将老狼很快宰杀完毕,就着火,添上水,把狼肉放进去满满一大锅。李万弓吩咐吴悍看着火,水滚了撇去浮沫,等吴婶回来了再下调料。


李万弓将狼皮钉在雪地里,将心肝肺在雪地里冻实,找了几个破麻袋片片裹了老狼的肠肠肚肚,放在背篓里背上出了村子。


本来快走到沟边了,他只要将老狼的肠肠肚肚从背篓里取出来扔下沟就完事了。可是李万弓高兴,随口唱出了《下河东》,心里随即犯起了嘀咕:这些帝王将相个个还不都是心黑手毒成事的,我李万弓天天鸡叫起,半夜睡,还不是个穷汉命。对了,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而有天下,我李万弓杀黑狼而得富贵,不行吗?


想到这,李万弓心里笑了,第一件事该干啥呢?他卸下背篓,索性坐在沟边的雪上沉思起来。对了,新堡子南头的陈家,哼,你孙子嫌我豆腐脑不好吃,把豆腐脑倒了就倒了,你还把碗摔了;你儿媳妇看见我还斜眼翻我呢,我把你咋了,我又对你没有一点兴趣;你,陈老三,那年想借你个碌碡使使都不借,说你正用哩;你儿子老到对面吃夏家的豆腐脑,你吃就吃么,你还逢人宣传我的豆腐脑不好吃;还有你家的狗,见了我咬个不停,见了吴强吴悍咋不咬呢?对了,你陈老三和吴寡妇通着呢么······


主意已定,这个想做监军镇刘邦的李万弓,最次也是新堡子刘邦的李万弓说干就干。他找到陈老三家的麦地,挤出一些狼粪,胡乱撒在麦地里,又在四个角角分解挖了几个浅浅的坑坑,埋了四节狼肠子。然后背着背篓悄悄走到陈老三家的崖背上,偷偷将几段狼肠子丢到陈家猪圈里,眼看着大小六头猪抢着吃了,又将狼粪随意丢弃在陈家周围。末了,又将狼肚子浅浅地埋在陈老三孙子经常捉迷藏的东场畔;将一只狼脚扔给陈老三门口汪汪叫的大黄狗,黄狗一跃而起咬住狼脚,一边香甜地啃着,一边给李万弓摇起了尾巴。可别让人发现了,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李万弓做完这些,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回到家里,大铁锅已经沸腾,吴寡妇娘三已经早早回来了,调料已经下到锅里,香味已经散出,吴寡妇缝补着布帘子,吴强破硬柴,吴悍烧锅。


看见李万弓回来了,吴寡妇端出陶盆,倒入一瓶烧酒,洒进一包雄黄,搅匀了。催促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洗手洗脸,又给每人身上洒了一些雄黄酒,给门窗洞、布帘子、脚地、炕边都洒了一点,然后将陶盆递给李万弓,让他出门洒在洞坡周围。


吴寡妇缝完布帘子,看看窑门外的天色,对李万弓吴强说:“天黑了一阵了,路上没人了,你俩现在就去,将冻实的狼皮和心肝肺偷偷放到城门楼子的房梁上,藏好。等明年开春了,狼进山不进村了,再熟皮做个褥子;狼的心肝肺嘛,先冻着,等你们弟兄们馋嘴了再炖着吃。”


等李万弓吴强放好狼皮和心肝肺回来,狼肉已经熟了。四人吃狼肉喝烧酒,直到半夜酒足肉饱,已经半醉的吴强吴悍硬搀着同样醉醺醺的李万弓走到吴家,弟兄三个在一盘炕上睡了。吴寡妇关好头门,放开小黑狗,看看自己家今年四月刚刚打的一丈二高的土墙和一寸厚的木门,她笑了,狼啊,你有多大本事也进不来。


吴寡妇看看李万弓和她两个儿子,弟兄三躺在炕上还在胡吹浪谝呢,她叫吴强关好窑门。回到自己窑里,想想不放心,又化了少半盆子雄黄酒,绕着院墙洒了一圈,又重点给儿子和她的两个窑门口窗台上洒了很多,这才回去躺下,吹灭灯,可是翻过来倒过去还是睡不着。吴寡妇索性披上棉袄,靠在炕头墙上想起了心事:


陈老三啊,咱俩好了半辈辈,你就把我纳了做小我也愿意啊!可你这老鬼就嫌我两个儿子是累赘,就是不娶我,哎!吴寡妇叹口气,我这辈子保媒拉纤,说成了多少夫妻,真是卖肉的没肉吃,木匠住的草房房。吴寡妇暗暗攥紧拳头,下决心,今明两年一定要给两个娃说上媳妇。可是钱呢,给陈老三要,吴悍还是你的种呢,你能不管?


都怪吴强给他妈把炕烧的太热,吴寡妇屁股烫得慌,她坐起来挪个地方,反正睡不着么,她又在心里把监军镇周围二十里内的未婚女子过了一遍,哎,又是一声哎,我能看上的女子有三十多个呢,咱就是没钱娶么!


屁股又烫得慌,再挪个地方,靠住窗台,迷迷糊糊的又想起吴强他爸来,死鬼啊,虽然我给你戴了绿帽子,怀了陈老三的种,可我还不是为了弄钱给你治病么,你的气性咋就那么大哩,你跳井走了,你娃的媳妇谁管呢?吴寡妇越想越伤心,不觉哭出声来,两股眼泪也不断线地流了出来。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5


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李万弓就赶紧起床,回到自己家里。洞坡的树杈摆得好好的,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收拾完昨晚的碗筷,从锅里舀出一大瓦盆狼汤。又泡了粉条,切了豆腐、洋芋、白菜,从肉盆中取出排骨和狼头,剁成三分大小的肉块块,一锅炖了。分成十一碗,先给水瓮背后老鼠洞口口放了一碗,然后站在窑门口喊吴强过来吃饭。


吴寡妇拿了八个蒸馍过来,放到锅里溜上。然后吩咐李万弓去给左邻右舍送饭。李万弓叫上吴强吴悍,每人端了两碗出了洞坡,李万弓说我去给南边的陈老二和陈老三送。


叫开陈老二的门,陈老二拿了自家的碗,李万弓将狼肉烩菜倒过去,一边说,感谢二叔前年借给我二斗高粱救了急,这不,昨天下雪没摆摊摊,买了只狗,请您尝尝。李万弓顾不得听陈老二的客气话,急忙走到隔壁陈老三家。


陈老三家院门开着,大黄狗蹲在门外好好的。有了昨天的狼脚,这狗今天没有叫唤,只是冲着李万弓呲呲牙,随即又摇起了尾巴。李万弓进了头门,边走边喊:


“三叔,三叔,你看娃给你端啥来咧!”眼睛却四处张望:猪圈好好的,陈家儿媳妇正喂猪呢,见了李万弓头也没抬;六头猪却吃的正欢。向崖背上瞅瞅,崖背边边垛的高粱杆整整齐齐的,半崖上的几株酸枣树长得都高过了崖背面面,酸枣红红的裹着雪花,隐隐约约李万弓抹的狼粪还在上边,照样好好的。


正瞅着,陈老三和他老婆一起迎了出来,李万弓连忙将碗递给陈三老婆,一边说:


“感谢三叔去年借给我三斗小麦救了急,这不,昨天下雪没摆摊摊,买了只狗,请您二老尝尝。”


陈老三将李万弓让进屋里,老三老婆从万弓手里要走那只空碗,说婶子给你一块洗了。陈三老婆一手端着狼肉烩菜的实碗,一手拿着空碗退了出去。


陈老三让李万弓坐在火炉旁边,从火炉上端起小砂锅,将刚刚熬煮好的罐罐茶给李万弓倒了一杯,又从平柜上的蜂蜜罐子舀了一勺蜂蜜加了进去。李万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喝好喝,谢谢三叔。


“谢啥呢,不用谢,”陈老三边给火炉加煤边说,“乡里乡邻的互相多帮忙,应该的。你这娃勤快又节俭,好好干,打一院庄子,娶上媳妇日子就好过了。”


这时陈三老婆进来了,他端着两只洗净的空碗,提了两个大大的莲菜,“这是我儿从兴平买回来的,万弓你拿回去尝尝。”


李万弓推辞不过,拿了空碗,提了莲菜,出了院门。陈老三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啊!李万弓回想自己昨天的行为,有了一丝丝的后悔,可转眼又一想,说不定群狼不来了呢。即使来了,哼,无毒不丈夫,秦腔戏里那个白脸曹操杀了吕伯奢全家以后,不是还冷笑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说了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你刘邦斩白蛇我李万弓杀黑狼,哈哈,想到这,李万弓心情释然,也许富贵离我越来越近了。


回到家,四人匆匆吃完饭。吴强吴悍弟兄俩背起包袱就出发了,吴寡妇流着眼泪将儿子送到村口,嘱咐路上一定小心。吴寡妇转身回到自家门口,陈老三已经在门口等着呢。吴寡妇左右看看四下无人,连忙开了院门,二人闪身进院,吴寡妇关了头门,刚进窑门,两人就紧紧拥抱,温存了好大一会。小黑狗摇着尾巴站在窑门口,乞求的眼神等着陈老三睁开眼睛的瞬间。


好不容易等到陈老三睁开了眼睛,小黑狗不但尾巴摇得更欢了,而且嘴里的呜呜声更加迫切。陈老三随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半个蒸馍扔了出去,小黑狗一蹦三尺高,不偏不倚牢牢叼住蒸馍,欢快地跑到院门边细嚼慢咽起来。吴寡妇顺手关了窑门,两人脱鞋上炕,一阵暴风骤雨。


激情过后,吴寡妇幽怨地推开陈老三:“你说,咱娃吴悍的媳妇咋办哩?”


“吴悍的媳妇我给娶么。”


“那好,钱拿来。”


“你给娃把媳妇说好,我给女方交彩礼。”


“你又不是娃他爸,你凭啥交彩礼,你要不要鼻子两边喔东西?”


“把钱给你,你先给吴强定了媳妇,我咋办?吴强又不是我的种。”


······


这样的话两人不知已经说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陈老三披上棉袄坐在炕里头,将烟锅头头塞进烟荷包装满烟丝。吴寡妇也披衣起床,给陈老三点着旱烟,一脸愁苦地偎在陈老三身边,两滴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陈老三吧嗒吧嗒抽了几口,低头吻了吻吴寡妇左腮,开口打破了沉寂:


“两个娃这次去哪里了?”


“没地么,娃只得当脚夫,这次还是给麟盛德号任家赶马车去兰州送茯茶。”


“哦,那两个娃过年前才能回来。我就可以多来几次了。”


“老不正经的,”吴寡妇挖了陈老三一眼,“说正经的,吴强定媳妇的钱我能攒八成了,剩下的你能否借给我?”


“能成么,到时候让吴强打个借条。”陈老三又抽了一口旱烟,从鼻子喷出两股白烟,顺着天窗射进的阳光慢慢上升,陈老三看着阳光和烟雾慢慢融合、升腾的样子,心里好像有所联想,他轻轻地拧了吴寡妇脸蛋一把,顺势将她揽进自己怀里,盯着她的眼睛,“依我看你还是将攒的钱先买成地,收成几茬小麦谷子,等场里的麦草垛大了再给娃定媳妇不迟。”


“为啥?”


“为啥,一个是动乱过后人少地多,地便宜么!一个是:你看一个家日子要过好就像盖房子,首先基础要牢固,不然的话······”陈老三又吐出一口烟,“不然的话就像这烟雾,没有根基,一口气就吹散了。”


“哦,”吴寡妇似懂非懂,躺在陈老三怀里,她感到有了依靠,有了安全,她就希望这样永远躺下去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买地置业,不愁娃的媳妇······好大一会儿,吴寡妇回过神来,她麻利地跳下炕,取了木梳蘸了清油,跪在陈老三身旁,解开陈老三花白细长的辫子,慢慢梳理起来。陈老三端坐着,眼睛微闭,这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


大清同治年间,监军镇一带男人的发饰其实是这样:脑门和后脑勺剃光,只在头顶囟门口周围留直径两寸左右的圆形头发,头发短时俗称茶壶盖盖;男孩十二岁开始蓄发,头发长到三寸左右时开始编成辫子,起初竖立头顶,随着辫子越来越长,慢慢地垂到脑后,以至屁股以下;随着年龄增长,发辫逐渐变细,讲究的人就有衬了假发的,而陈老三就不这样,无论冬夏,他的发辫里都衬了一条红头绳,发辫末端系了一块和田羊脂玉貔貅。阳光下、灯影里、月圆时,貔貅发出幽幽的光芒,陈老三的心里也就有了悠悠的爱意。


两锅烟的功夫,吴寡妇终于编好了辫子,她双手摩挲着貔貅,还不忘吴强吴悍的媳妇:“你这一个貔貅就够给娃娶两个媳妇了。”


“嘿嘿,老想着咥我的活哩。”陈老三起身下炕,“放心,吴悍的媳妇你不用操心。”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6


李万弓心情大好,他要趁着天气晴好积雪未化,道路虽滑但不泥泞的当口,多割几车柴,准备好今冬明春烧锅和烧炕所需。


李万弓到吴寡妇家借手推车的时候,恰巧碰上陈老三开门出来。李万弓问声陈叔好。陈老三故作镇定,岔开话题:


“万弓啊,你又没有地,攒那么多大粪干什么?”


“我,我······”李万弓一时语塞,“我先攒些粪准备买地哩。”


陈老三一惊,随即又高兴起来:“万弓有出息,好好干。只要有想法,一定会实现,叔等着喝你的喜酒呢!”陈老三顿了顿:“万弓你这是未雨绸缪啊,先攒粪后买地,好。不过,你家住在堡子中间,这堆大粪臭气熏天,路过的人都要掩住口鼻,我看你还是拉些净土把大粪盖住。”


“是,是,”李万弓忙不迭地答应着。心里却嘀咕着:买啥地哩,我防狼呢。


李万弓借了车子,走了五里路,来到封侯沟边。他下到沟坡,一口气割了五捆干透的蒿子,一捆一捆背上沟来,在独轮手推车上绑好。感觉身体发热,喉咙发干,他坐到沟边的垄坎上歇歇气,慢悠悠地推回家,在洞坡边码放整齐。吃过午饭,时间还早,他又去沟里割了一趟,回家时天才刚黑。软柴差不多够了,还没硬柴呢!


劳累了一天,李万弓把炕烧得滚烫,本想一觉睡到大天亮。可他仍然担心狼的事情,太平静了,但愿如吴寡妇所说独狼不会报复,可是陈老三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吗?不行,但愿群狼来报复一下子。可是······李万弓左思右想,十分矛盾,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他又去陈老三家看了看,还是一切正常。于是张口向陈老三借了一挂马车,在新堡子约了四个伙伴,准备五个小伙,五挂马车明日一起去平遥山中砍硬柴去。


李万弓回到家,泡了酵子,午饭前加酵子和好面,将大瓷盆放在炕上蒙好被子,等下午发酵好了,加碱面揉好饧到烙了五个大锅盔;切了一罐罐酸白菜,泼了清油,调好。又拾掇了一斗黄豆,将秕豆全部放在水瓮后边,想想不够,又舀了半碗干豆渣倒到秕豆旁边,老鼠们,看好家,我砍硬柴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李万弓早早起来,向吴寡妇打了招呼。五个小伙赶着五挂马车立即出发,小伙子们一路有说有笑,半下午就赶到了五十里外的平遥乡杨家岭村,找到相熟的人家,先喂好十五头骡马,烧水烧炕,安顿停当,晚饭过后,早早歇了。


小伙子们盘紧辫子,撸起袖子,两头摸黑,专砍不成材的各种灌木。赶第三天中午已经砍够,李万弓安排大家下午歇歇,洗洗涮涮,明天起早,装车回监军镇。


下午,李万弓先加了精料喂好骡马,然后洗头洗脚洗衣服,仔细梳好辫子,不干活了辫子就垂在身后,换一身干净衣服,信步出了杨家岭,朝麟游方向走走,逛逛。咱也学学举人秀才们的样样,欣赏欣赏北国雪景。


李万弓辛苦劳作之后,想想成堆的硬柴,心情大好。他一路走来,耳听着喜鹊、野鸡的声声鸣叫,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呼吸着洁净的空气,脚踩着积雪,那嘎嘣嘎嘣的脆响着实好听。不知不觉已经翻过两个小山头,然后进入一条大沟,听着冰雪下边小溪的潺潺之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忽急忽缓,一高一低······李万弓不由自主放慢脚步,陶醉在自然之中。


突然,小溪旁向阳的土崖下边,好像什么人扫去了积雪,露出一小片青青的麦苗,一只野兔在麦苗上不停地蹦跶着、挣扎着。好啊,李万弓快跑着跨过小溪,那长长的粗辫子在身后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跑到野兔跟前,等不到停稳身体就飞起一脚,踢死野兔。俯身上前,右手攥紧野兔耳朵,左手解开野兔后腿上的套子,不觉笑出声来,好兆头啊!好兆头啊!


李万弓将套子挪个地方,重新布置好了。然后嘴里哼哼着《花亭相会》:“前边走的高文举,后边跟的张梅英······”继续前行。


日头已经西斜,雪上结冰的小路越发难走,李万弓停下脚步,环顾周围群山:阴坡苍茫,树木浓密,阳坡明亮,积雪放光。还是回吧,今晚点上篝火,烤了兔子,弟兄们乐活乐活。李万弓从山顶收回目光,准备踅身返回。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挂冰瀑和一缕炊烟。李万弓心里想,今天运气咋这么好,想看景了就有冰瀑,口渴了就有炊烟。而且冰瀑和炊烟离他顶大有二里路的样子。


李万弓军人似的一个向后转,拖着辫子提着兔子来到冰瀑下边。这是漠西河的一条支流,水向南流淌,冰瀑在阳面,西去的阳光正斜照着各种冰柱冰笋冰面冰球冰滴······散射着或长或短或强或弱的各种光波,慢慢蒸发的些许水汽缓缓幻化出三道弯弯的彩虹。李万弓怔住了:冰瀑下部一颗硕大的冰球分明就是监军镇香山寺里的那尊释迦牟尼佛首啊!三道彩虹就是三道佛光啊!


佛祖显灵了,李万弓扔掉野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他的额头碰在雪面,形成碗大的雪坑,长辫子垂到雪地上沾了许多雪粒。他顾不得这些,口里不停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李万弓买地盖房。”


等到李万弓抬起头来,阳光已经高移,照着冰瀑上面的山头,真好像山头戴上了一顶金色的帽子,又好似三道彩虹似的佛光幻化成万道金光射向平遥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李万弓无比兴奋,他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咂裂了额头下的薄冰。


李万弓心里高兴,身轻自然如燕。他循着炊烟,来到一面土崖下边,看到一孔小窑,安着柴门,用土黄色的烧纸糊着窗户。他轻叩柴门:“大叔大娘,过路人讨些水喝。”


“进来吧!”窑里传出苍老低沉的声音,好像安徽河南一带的口音。


李万弓推门进来。一位拄着双拐,须发皆白的老者拖着一条右腿正从一口小瓦盆里舀出雪花,添进锅里。见李万弓进来,老者一边继续添雪进锅,一边抬起头来:


“半年没见客人登门了,快上炕,先暖和暖和,热水马上就好。”


李万弓见老者行动不便,自然不能上炕暖脚让老人服侍他:


“老叔你上炕,我来烧水。”李万弓赶紧搀扶着老者上炕,盖好被子。他麻利地生火烧水。又摸摸土炕,冰凉冰凉的。他又要抱柴烧炕。老者说:


“好小伙子呢,别烧了,我这是锅头连炕,你烧好水,炕就差不多热了。再说,我的柴火也不多了,要熬到明年开春呢,可不敢浪费柴火啊!”


李万弓停下手,问老者:


“老叔,您一个人在这生活?”


“是啊,差不多四十年了。”


“啊!”李万弓闻言吃了一惊,“你的腿?”


“让捻匪砍了,逃难来的。”老者习惯性地理理胡须,“别说我了,小伙子,你进山干啥来了?”


“我们五个人结伙砍柴来的。”


“哦,好。”老者哀伤地指指他的右腿,“你看我只有一条腿,冰雪路滑不能出门,小伙子你能不能给我帮忙办两件事?”


李万弓烧好水,盛了两碗,递给老者一碗:“好我的老叔啊,你是可怜人么,我也是穷人,别说一件两件,就是十件八件,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忙。有啥事你说。”这一辈子活了三十五岁了,都是他求别人,还没有别人求过他呢。李万弓听到老者求他帮忙,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自豪之感:“老叔,你说么。”


“我下雪前下了十几个套子,在后山,离这里三里多路套住了一头野猪,我的黑狗去咬野猪,唉,狗和猪都死了。你能不能给我把猪和狗拖回来,把狗埋了,野猪分给你一半。”


“没嘛达,我马上去拖。”李万弓这才想起他放在窑门口的兔子,“这兔子也是你下的套?”


“兔子也可能套了六七只,你都拿去吧。”


“哪能啦,我就拿这一只野兔,剩下的我给你拿回来。”李万弓说着就要出发。


“不急不急,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老者把水碗放在背墙,“小伙子,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几吊钱你给我买些油盐酱醋茶送来怎样,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


“没嘛达!”李万弓答应着,跑出门去。


等李万弓拖回野猪,那老者已经烧开了一大锅开水。李万弓麻利地烫净猪毛,用五根木棍搭好架子,将洗得白白净净的野猪倒挂在架子上,用刀轻轻地刮过细毛,然后开始开膛破肚,翻肠子洗肚子······老者则在一旁呆呆地抱着黑狗的尸首发愣,好大一会儿,老者突然放声大哭:“狗兄弟啊,我的救命恩人啊!”


李万弓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安慰了老者好大一会。老者抽泣着,声音悲苦而逐渐细小。这一切自然感染了李万弓,他先前还想吃狗肉呢,这时也像老者一样,心中已经充满对黑狗的尊重和依恋,他一边安慰着老者:“和我面对面卖豆腐脑的夏志修家母狗一月多前刚下狗崽,我回去后马上给你要一只送来。”一边按照老者的指示,在场院边边挖个大坑埋了黑狗。


不知为什么,仅仅一个下午的相处,李万弓对老者已经依依不舍起来。天擦黑的时候,他扛上一扇野猪肉,提了一只兔子一步三回头,看着窑门口拄着双拐的老者不觉鼻子一酸,两股眼泪流到了两个嘴角,咸咸的。哎!我李万弓可怜,比我可怜的还大有人在呢!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7


回到监军镇,李万弓花了两天时间,用硬柴垒起一道围墙,细心挑捡了十八根掀把粗细的槐木棍子,结结实实地钉了一个桄桄门,牢牢地固定在两边的硬柴上。隔壁吴寡妇看了,连夸李万弓勤苦,又凑到李万弓耳边,压低声音说:“你去割柴这几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独狼没有谁为它寻仇。不过,你还是小心点,给这柴墙上多撒些雄黄酒。”


“好!”李万弓答应着,“谢谢婶子关心。”


李万弓做事从来都是轻重缓急安排得法。他整好柴墙柴门,心里这才安稳。回到窑里,心想赶紧泡些豆子,明天开始卖豆腐脑吧,这才是咱的本业哩。可又一想,答应平遥老者的事还没办呢。想到这里,李万弓从水瓮后边取出老者给的五吊铜钱揣在怀中,背了褡裢,推开柴门,走出院子。


嘿嘿,不管好坏,咱也有院门呢,又回头拴好柴门闩。一转头:啊!人运气来了,好事一个接一个;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哩。老堡子的长寿名厨夏志修笑吟吟地站在他的面前。


李万弓开了柴门,将夏志修让进窑里炕边坐了,又忙着生火烧水。夏志修赶忙拦住:“老弟别瞀乱了,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好几天咋没有出摊卖豆腐脑呢?”


“哦,生意不好,卖不出去,叵烦里很。我这几天去平遥割柴去了。”


夏志修一点也不见外,他脱掉鞋子,盘腿坐在炕边,从后背抽出尺八长的烟锅,装好烟丝,李万弓赶忙点火。夏志修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李老弟啊,我来你家这是第三次了,这才见上面。你坐下,我有要紧事给你说呢。”


“我也有要紧事给你说哩。”李万弓拉过一个杌子蹲在夏志修对面,微笑着。


“那,李老弟你说。”


“你家狗下狗娃了,我想要两个蕞狗娃。”


“哈哈,下了八个呢,你要随便去逮。这是啥重要事。”


“另外,我还想借你家一挂马车用两天。”


“你随便用啊!这也不是啥重要事啊!”


“好我的哥呢,这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啊!我先谢谢夏哥了。”


“不用谢,下来你听我说重要事。”


“好!”李万弓继续微笑着,圪蹴在杌子上的身子挺了一挺。


夏志修抽完一锅烟,在背墙上掸掸烟灰。李万弓慌忙跳下杌子,要装烟点烟。夏志修挥挥手,噙着蓝田玉石烟嘴,吹唢呐似的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两口,看看烟杆通着呢,就从脖领子插进了自己后背,只留下一个堆绣的桃园结义烟荷包在脖子后边晃来晃去。


“李老弟你坐下听我说。”李万弓看着夏志修严肃的样子,也受到感染,他毕恭毕敬地坐到杌子上,仰头看着夏志修。夏志修清清嗓子:


“这几年兵灾过后,咱生意都不好做。”


“是啊,主要是人口减少了,活着的人多数都保命哩,没有余钱跟集上会吃个好的么。”


“你说的对着呢,我的几个菜馆子只有西兰路边的那个生意能略有盈余,其它的都亏本了;几个豆腐脑店面可都盈余着呢。”


“那是南来北往的外地人撑着呢,他们是慕你的大名而来啊。”


“不说这些了。”夏志修打断李万弓的话头,“我今天来是要和你说说豆腐脑的事。”


李万弓惊奇地盯着夏志修平静的脸庞,心里不免忐忑起来:你夏志修的几个豆腐脑店面可都盈余着呢,你日子倭也着呢,可我们另外几家的豆腐脑摊摊都是勉强维持哩。你难道要把我们几家挤死不成。


看着李万弓狐疑的脸色,夏志修哈哈大笑:“李老弟误会了,我这几天分别找你们五家豆腐脑摊主,是要帮帮你们。”


“咱是竞争对手啊,你还帮我们?我不信。”


“管你信不信,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夏志修又遇到一个不信任他的主,多少有点小激动,他跳下炕,低头看着李万弓:“人常说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不懂你说的啥意思。”


“好好好,我开门见山。”夏志修重新坐到炕边,“你的豆腐脑醋、调料汁、蒜姜水、盐都可以。关键是你的油泼辣子不行,本来色度、辣劲、爨味都不够,兵灾过后生意不好你又偷工减料······”


“我,我······”夏志修的话戳到了李万弓的疼处,他结巴着想要站起。夏志修双手压住他的肩膀,他只得重新坐到杌子上,委屈地看着夏志修。


夏志修接着说:“你的油泼辣子只有一半菜籽油,另一半加的面汤对不对?”


李万弓红着脸低下头不再言语。


夏志修拍拍李万弓的肩膀:“兄弟,别气馁。今天我给你传经送宝来了。”


冲着李万弓期盼的眼神,夏志修坐回炕边,他从马褂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麻籽,倒到李万弓手心:“兄弟,嗑着麻籽听我说。”


李万弓接过麻籽,嗑了起来,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夏志修重新抽出烟锅,边吸边说:


“我这几天根据你们五家存在的问题分别开了方子,他们四家都接受了,最近的生意都有起色。”


“那我咋办?”


“当然是你的油泼辣子,不能再加面汤了。”


“好,不加了。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分两步走。”


李万弓脖子伸长了一点,嗑麻籽的嘴巴也停了下来。


“第一步油泼辣子,你不识字就用心记下。”


“哦,好。”


“你先准备各种油:咱监军镇的菜籽油;宁夏同心的胡麻油,新疆伊犁的葵花籽油也行;山东菏泽的花生油,海南儋州花生油也行;三原鲁桥的小磨香油,安徽铜陵的芝麻油也行。”


“记下了。”


“辣椒我说的多一点,你每一类至少要准备一种。”


“好。”


“第一类:色泽好的,有四川内江资中七星椒,陕西兴平秦椒,四川凉山盐源雅坪椒等等;第二类:辣度适合豆腐脑的,有甘肃天水甘谷椒,吉林白城洮南椒,监军镇的七寸椒;第三类:香味浓郁的,有江西上饶余干枫树辣,云南文山丘北吊把椒;第四类:爨味浓郁的,有浙江衢州龙游小辣椒,青海海东乐都长辣椒,陕西泾阳平板椒。记下没有?”


“大概记下了。”


“下面我说泼油方法,这是最重要的,你可要记清楚了。”


“是!”李万弓听到这些,越发佩服夏志修,他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夏志修:“夏哥,你可不敢骗我们。”


“哈哈,夏老弟,其他四家听了我的方子开始也有些疑虑,可他们试了以后,效果不错。”


“这方子他们都知道了,我还学个啥?”


“夏老弟还是心眼小,我是针对你们每家存在的问题开出的不同方子,你就大胆试试吧!”


“哦。”


“下面我继续说泼油方法,分四个步骤:第一,麦草文火烧花生油五成热,将第一类色泽好的辣椒选一二种放入油锅,灭火,让色素慢慢浸出,做成颜色鲜亮的辣椒油,捞出辣椒碾细;第二,胡麻油用硬柴武火烧七成热,分别泼监军镇七寸椒的辣子籽磨的细面面和爨味浓郁的那种辣子面面。注意,油要少一点,泼完后要稠得起疙瘩;第三,监军镇的菜籽油烧成八成热,分别泼辣度适合豆腐脑的和香味浓郁的两种辣椒面,稀稠程度像热搅团即可;第四,将以上五种原料一般按等份混合,当然也可增减,最后加入百分之十的冷芝麻油就大功告成了。”


“第二步干啥呢?”


“第二步就是调料汁。你的调料汁无非就是些八角桂皮小香草果老抽糖色之类。我教你一种素菜荤做的办法,很简单,你用骆驼、牛、马等大牲口的大骨熬汤,滗去油脂,和调料汁混合,比例根据当日气温适当增减。最起码你也要用些肉汤,掺进调料汁,那豆腐脑的味道肯定会好。”


李万弓终究是内行,他听懂了要领:“一个油泼辣子就有这么大的学问,调料汁还能素菜荤做,夏兄真不愧是名厨啊!”


“别给我戴二尺五长的高帽子,”夏志修起身边走边说,“怕你不识字记不住,我把这个方子记在纸上了,你收好。”


李万弓接过方子,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口袋。夏志修已经出了窑门,大步流星到了桄桄门跟前。


“夏兄慢点,你还没喝口水呢,我请你吃饭。”等到李万弓追出桄桄门,夏志修早已经走出五六十步远,他的双手自然摆动着,那个绣着桃园三结义的烟荷包在他脑勺后边也有节律地来回摆动着。



同治年间的监军镇



8


最近好事咋这么多呢,李万弓高兴地失眠了。直到鸡叫头遍,他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做了个香喷喷的美梦:人家做梦娶媳妇呢,李万弓三十多了从来没有梦见过女人。这不,鸡叫二遍之前,李万弓就梦到了一道传统秦菜——“水磨丝”。他咽着唾沫正要动筷子,却让夏志修挡住了,耳边又传来夏大厨教诲徒弟的声音:


“水磨丝是一道传统秦菜,源自咱监军镇,大概唐朝浅水塬大战的时候,驻防咱这里的监军鱼朝恩喜欢吃凉拌耳丝,历代不断提高,从那时起流传至今,成了一道颇费功力的刀工菜。水磨丝的传统做法是将猪耳朵横向片二十四片,然后切丝,丝细如发,能穿针孔,入口脆弹麻香。如果没人介绍,你绝对猜不到自己吃的是猪耳朵,真是粗菜细做的极致。据说考察川菜厨子要做两道菜,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考秦菜厨师我师傅考我的就是这个水磨丝。二十年来,我夏志修已经能将猪耳朵横向片三十六片,并且丝细如发,三条耳丝能穿一个针孔。在调料汁上采用荤菜素做的方法,主用西康松茸煎炸做汁,连那西安满城的旗人老爷吃过我的水磨丝也连呼惊艳!如今要吃到功力大足的水磨丝,就得到监军镇找我夏志修。就那巡抚衙门的官厨,哼!水磨丝做得如同土豆丝,他们急于求成,没有水磨功夫,是做不出水磨丝的。”


介绍完了,就该品尝了吧!李万弓刚要动筷子,不料三遍鸡叫如期而至。李万弓一个激灵,醒了。哎呀呀。没口福么。


第二天一大早,李万弓就跑到东市场,分别尝了四家豆腐脑,的确比以前好吃了,顾主也多了。回头看看夏家的门面,顾主也没减少啊,这难道就是夏志修说的“万紫千红春满园”。这些粘脑袋的问题李万弓想不开,想不开就想不开吧,他揣着五吊钱,买了米面油盐酱醋茶,才花了一吊半。想想,又买了两口大水瓮,水担水桶,海带虾皮。又给成衣店掌柜比划着老者的身高,置办了两棉两单四身衣服。在鞋帽店,又好说歹说,买了两只右脚棉鞋,一顶棉帽一顶单帽。想想老者的口音,南方人吧,李万弓闪身进了南货店,又买了腊鸡腊鸭,鱼干米酒等货,还剩一吊六十文。


李万弓到老堡子夏家借了马车,要了两条蕞狗娃,一条纯黑,一条纯白,都没有一丝杂毛。他赶着马车,怀里揣着两只蕞狗娃,回到新堡子,将白狗娃放到自家炕上,将昨天吃剩的半碗米汤放到炕边;又在水瓮后边给老鼠们放了干豆渣。然后怀里揣着黑狗娃,赶着大车来到街上,在各店相公们的帮助下,将置办的所有东西一一装车,捆绑结实。抬眼看看日头,快晌午了,吃完午饭再走不迟。


李万弓来到陕甘大道东边夏志修家的顺来吉饭庄,停好马车,捏捏兜里的一吊六十文铜钱,下下决心,妈妈的,做梦都梦到了,今日个就尝尝。


刚好夏志修在门前招呼客人,李万弓将黑长的辫子向后一甩,只说了一句,专门来吃你的水磨丝。早有相公娃们请李万弓雅间坐了,捧上陕青热茶。夏志修随后进来:“李老弟,稀客啊。”


“我今天想用六十文铜钱,吃吃你亲手做的水磨丝如何?”


“用不了,用不了。”夏志修略一盘算,“今儿先上水磨丝,配个热炒木须肉,蒸碗上三仙鸡,主食炝锅面,收你四十文。另外,看你要出远门,送你十个肉夹馍路上吃,怎样?”


“好啊,你赶紧做,我吃了要走远路呢。等等,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有听过名字的各种辣子哪里有卖的?”


“哦,你到省城五味十字附近干货市场,辣子又全又多又便宜,连南美洲原产地的辣子都有呢。”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长寿县哩······”李万弓怀里的黑狗娃从他胸口探出头来,吱吱一声。


“哦,咱西市场昇连昌号就有,十几文钱就够你卖一个月豆腐脑的了。我再给你提一罐罐牛奶你喂狗娃。”夏志修说着话,回到后厨亲自操刀。徒弟们顾主们每到这时便一窝蜂似的围到窗口抢着看夏志修的表演。每每这时便是夏志修最最得意的时候,他双手飞快地运转着,眼睛却盯着众人,嘴里不停地介绍着世界各地的美食,每次都不重样。顾主们于是学到了很多知识。


李万弓对此早有耳闻,今天第一次进来亲耳聆听,只听得他目瞪口呆,对夏志修大厨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到李万弓吃完出来,坐在车辕后边打着饱嗝吆着马车沿着陕甘大道向北走的时候,心情却沮丧起来,咱是穷人么,不敢和人家比。转念又一想,你夏志修张狂啥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李万弓说不定······嘿嘿,今儿说不定就能挣一吊钱呢。


虽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蓝天高澄,万里无云,但终究是雪后初晴,气温还在零下,阴坡的路面冰层较厚,三个大青骡子不时打滑,放不开步子。直到夕阳西下,天麻麻黑的时候,李万弓才赶到平遥山中离老者窑洞三四里的地方停下车,没路了。


李万弓只得卸了套,牵出三头骡子,让它们打了几个滚歇息片刻。然后上了马车解开绑绳,将货物一一驮在三头骡子身上。


等到李万弓牵着三头骡子出现在老者简陋的院落时候。那老者拄着双拐手擎油灯倚靠在门框上激动地热泪盈眶:


“小伙子是个守信用的人啊!对了,你叫啥名字?”


“监军镇新堡子人,叫李万弓。”


“哦!”老者一愣,脸上的表情就复杂起来。


李万弓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将货物摆放完毕,在院子喂好骡子,然后将小黑狗递给老者。谁料想老者立刻双眼放光:“这狗多少天了?”


“我听夏志修媳妇说,好像四十二天了,对,就是四十二天了,那天下午太阳落山时生的。”


“啊!呀呀!”老者紧紧地将小黑狗抱在胸前,顿时嚎啕大哭,“这是我的大黑狗转世了,老伙计啊,你舍不得我啊!”


好大一会儿,李万弓才劝住老者不哭了。他生了火,将铁锅烧热,把肉夹馍贴在锅沿烙热,又做了个虾皮紫菜汤,滴了几滴香油。老者大口大口地喝着汤,一连吃了三个肉夹馍。这才腾出口来感谢李万弓。


看着老者高兴的样子,李万弓摸出一吊钱说:“老伯,买完东西,还剩一吊钱,还给你。”


“这是你的酬劳,你放心大胆地拿上。”老者抹抹嘴,砸吧砸吧嘴唇,无限回味的样子,“我炕头席子底下还有五吊钱,娃你拿上,等到过年跟前你再给我送些年货,能成不?”


“能成,能成。”李万弓喜滋滋地答应着,给一个小碟子倒了牛奶,小黑狗趴在炕头香甜地喝着。


李万弓解开包袱,取出一身棕色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伺候老者换了衣服。老者又一次热泪盈眶,双手轻轻摸索着棉衣,都不敢向炕头墙上靠了。李万弓见状笑了:“老伯,我明天就找些白土,给你把整个窑漫好,我还买了纸,给你把墙糊好。”


不顾老者劝阻,李万弓不畏严寒在脚地洗了老者换下的所有衣服,搭在院子的树杈上,给骡子添了草料,回到窑里。老者脸上留着泪痕已经斜靠在窗台睡着了。


李万弓帮老者脱了外套,盖好被子。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到院子,用树枝柴草给骡子搭了一个简易棚子,四周用树枝围得严严实实。


再次回到窑里,老者发出均匀的鼾声。看看老者睡实了。李万弓蹑手蹑脚检查了窑里所有东西,除了炕头的五吊钱外,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老伯啊!你是有钱人还是穷汉啊······算咧算咧,我一次挣一吊半,一年送个六次,就能挣九吊钱了,能盖一间大房,加上卖豆腐脑的收入,三四年就能盖起一院庄子了。盘算到这,李万弓上炕,照例用手拍灭油灯。今夜,他的梦一定很香很甜,是不是会梦到女人呢?不会不会,就如李万弓自己所说,今生他与女人无缘。


天上的星星不多,月亮照在群山,很亮,山风不大,气温很低,草棚的骡子立着吃草,不敢睡着。


睡着的李万弓梦见了一位女人似的男人,在监军镇西南不远处,归乾州吴店里瓷屋村管辖。



9


起个大早,李万弓扛上铁锨,修补平整了近处的土路。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大水瓮滚到窑门口。竖起水瓮,里外洗净,吃力地抱进窑里,栽好水瓮,将水担满。又到沟里割了五担硬柴,破好,码放整齐。


吃过早饭,李万弓又到老者下套子的地方巡视了一遍。发现几只野鸡,两头四五十斤重的小野猪,他扛回来麻利地收拾好,盛情难却,自己拿了一头野猪,给老者留了一头。临走,老者感动地一塌糊涂,鼻涕眼泪地拉着李万弓不丢手:“大善人啊,五百年一遇的大好人啊!”


路过长寿县城,李万弓籴了白豆、豌豆、糜子、谷子、高粱,狠狠心,又买了一袋小麦,装好车,坐好,鞭杆一轮,鞭梢脆响,回家了,满载而归了。


李万弓一路哼着秦腔《游西湖》,不知不觉已经进了监军镇新堡子,把小野猪和粮食背进窑里。提了三升豌豆作为酬谢,到老堡子夏志修家还了马车,顺路到西市场昇连昌号买了二十文钱的各种辣子,到南关秦振海家打了一斤长寿特曲。喜滋滋回到家,天已经黑实了,李万弓泡了豆子;按照夏志修的办法泼好辣子,尝尝,就是爨、香,哎呀呀,直通人的五脏六腑,那个舒坦劲啊,好像,好像鸡毛翎翎扫了。看来夏志修是真心帮我呢。


李万弓煮了野猪肉,将冻成块块的狼肉汤和猪肉汤混了,调好调料汤。又拌了酵子,发上一大盆白面。做完这一切已经半夜了,李万弓心里高兴,毫不困乏,他切了一碟野猪肉,倒了二两长寿特曲,这般神仙一样的生活再不敢弹嫌了。


生意人把睡觉当个谝闲传。李万弓吃饱喝足,躺在炕上迷迷瞪瞪一个来小时,鸡叫头遍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先推小石磨磨好豆浆,过滤,煮沸,点卤,满满做了一大缸豆腐脑。然后又忙活着揉面,加碱,擀饼,烙了一百五十个坨坨馍。干完这一切,天还没有亮,李万弓烧了热水,洗了四尺长的头发,换了一根新的红头绳,仔仔细细编好辫子,又用剃刀对着镜子剃了胡须,刮了鬓角和后脑勺的几处乱发,把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担起豆腐脑担子出了门。


天还没有大亮,东市场李万弓豆腐脑摊摊就围满了早起的学生,他们每人一个肉夹馍,一碗豆腐脑。不到两个小时,豆腐脑、肉夹馍都卖完了。


第二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李万弓做了两缸豆腐脑,三百个肉夹馍,不到九点就卖完了。


第四天,两缸;第五天、第六天,还是两缸。


第七天,人撑不住了,李万弓没有出摊。他早早来到腊八会上,托经纪(交易员)帮忙,买了一匹腊八会上最好的叫驴(公驴),一盘清涧产的大石磨。下午就请刚刚回家的吴强吴悍兄弟帮忙,盖了两间草棚子,一间拴驴,一间盘磨。


第八天,李万弓索性雇了吴强吴悍,吴强在家磨浆烙馍。他和吴悍分别在东市场和西市场摆了两个摊摊。从此每天四缸豆腐脑,早早收摊。下午三人还能一块支起模子,抡起富平青石锤子,打个七八百块土坯。看来李万弓要盖房了。


整个冬天,吴强吴悍兄弟在麟盛德号任家赶车,一吃一喝,两人总共才挣了八十文钱。腊月二十五晚上,当李万弓拿出两吊钱,发给每人一吊钱的时候,吴强吴悍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十几天时间自己吃了喝了就能净挣一吊钱。兄弟俩推来挡去就是不收,吴强红着脸大声嚷嚷:


“说好的给你帮忙呢,怎能收钱哩?收了你的钱,我俩成啥人了。”


吴悍则接过钱,硬塞进李万弓的怀里。三人争来论去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两吊钱在三人之间歘啦欻啦地响着,三人红脖子涨脸声音越发激越昂扬。这就吵得隔壁的吴寡妇不得安生,她推门进来了解了事情原委,也是非常高兴:


“三个乖娃啊,挣了钱是好事么,有吵的啥呢。”她接过两吊钱,自己收了一吊,把另一吊放在炕边,“是这,我做主了,我替强娃悍娃收一吊钱,另一吊万弓你留着。”


看着吴寡妇绽开的笑纹,期待的目光,三人不再争执。吴寡妇老话重提:“钱挣少了,咋公平都是个少;钱挣多了,胡乱分了都是个多,你们弟兄三个现在运气好,就好好下苦,看今年能娶上媳妇不?”


“也许是这头老狼带来了福音,”吴寡妇无意间一眼瞧见了盛放狼肉汤的瓷盆,“这几天你们哥三起鸡起打半夜(夜晚加班的意思),也辛苦了。我看狼也再没来,平平顺顺的,没啥事了。吴强,你去城门楼子上把狼皮和心肝肺取回来,今晚上犒劳犒劳你们。”


“是!”吴强应声去了,吴寡妇面对李万弓,“万弓,那狼皮就给我,我明天去州里(乾县城)把皮熟了,给我做个狼皮褥子,暖暖和和地铺上。”


“对对对,”李万弓连声答应,“那天就说给你做狼皮褥子呢么。”


“那好,各干各的吧,忙活起来,加劲干。”


李万弓留了个心眼,等到吴家母子三人忙完活计吃完晚饭回去睡了,他拴好桄桄门,回到窑里,又从心里回味了一遍夏志修教的方法,微调了一下火候,泼好辣子,在混合的比例上又做了一番增减,尝尝,不错。


接下来,李万弓又琢磨着调料汤的事情:狼汤也许就是李家的独门绝技,为了区别于其他五六家的豆腐脑,我何不这样······李万弓减少桂皮,增放香叶,添了点西方人常用的香茅草;另外狼汤加四成,野猪汤二成,以骆驼为主的大骨汤三成,调料汤减为一成。


刚刚配好,又是鸡叫头遍,李万弓往水瓮背后放了干豆渣和几块野猪骨头。吴强吴悍就起床洗漱结束赶过来开始工作了。李万弓让吴悍烙坨坨馍,吴强磨浆煮浆,等到点卤的时候叫他。


李万弓躺到炕上,虽然困乏,但人的心劲激发起来了,干啥都不觉得乏,都不觉得累。他闭着眼睛心里盘算着,赶过年大概能挣十吊钱,加上挣平遥山里老者的两吊钱,上半年盖房是没问题了,可问题是先盖房呢还是先买地呢?迷迷糊糊的困困乏乏的眼睛粘粘的就是个睡不着,没办法,日子过到上坡咧么!


“老东家,点卤了!”吴强一声呐喊,叫醒了本来就没有睡着的李万弓。新的一天,新的心情,新的劳作开始了。



10


腊月二十九,还有最后一天年集。李万弓经管着吴强吴悍出了豆腐脑摊子,看着豆腐脑供不应求的样子,李万弓心花怒放,今天去平遥山里送年货又能挣一吊钱呢!他抓了两个坨坨馍(百吉饼),没有夹肉,而是蘸了香喷喷油爨爨的油泼辣子,一边吃着一边去老堡子夏志修家借马车。按说夏志修为人热情大方,借个马车当然不在话下。可是,不识字的李万弓就是看不惯夏志修卖弄学问诲人不倦的样子,东市场药铺坐堂的严先生不是说:人之大忌在好为人师么,我又不是你夏志修的徒弟。没办法,人家是咱的恩人么,要尊敬要尊敬,要恭听要恭听。


李万弓硬着头皮来到夏家,还没搭话呢,早有丫鬟拿着布甩子帮他掸净身上的尘土,让到中堂,敬上香茶。夏志修笑盈盈地迎到堂口,不问来客有什么事情,而是端着盖碗介绍起他的品茶经来,什么茶分六种,什么白、黄、绿、青、红、黑,什么京师好花茶,牧区好黑茶,监军镇罐罐熬的大青茶······李万弓耐着性子,不时点头呼应,哼哈作答。好一会儿,夏志修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李老弟有啥事吗?”


“我想借挂马车急着用呢,今晚就还。”


“哦,你不早说。”夏志修回头吩咐丫鬟,“让老冯赶紧套车。”


“车套好五挂了,老冯要去州里送面粉哩。”


“腾出一挂,让李老弟用。”


“是!”


在帮人做好事上,夏志修从不含糊。李万弓站起身,真诚地作揖感谢。突然,夏志修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把李万弓按到官帽椅上坐下:“把这杯香片喝了,有要紧事给你说呢。”


李万弓只得坐下喝茶,心里期盼着这位啰里啰嗦的夏志修老爷赶紧结束诲人不倦,让他马上去挣那一吊钱。


夏志修看出了李万弓着急的样子,他起身站到李万弓眼前:“长话短叙,按照咱监军镇的规矩,正月十五以前不做生意,我建议你利用这几天时间不要光走亲串友,而是抽空拜访监军镇所有卖豆腐脑的人,大家取长补短,互通有无,不要藏着掖着。只有这要,才能共同提高,把咱中华饮食文化发扬光大······”


听着夏志修滔滔不绝的话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李万弓偷眼瞧瞧一旁伺立的丫鬟,丫鬟示意他起身告辞,李万弓这才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夏老兄说得好,我一定照办照办。告辞告辞。”脱身出了堂屋。


李万弓出了老堡子,置办了满满一车年货。急急忙忙赶着马车上了陕甘大道。他抱着鞭杆,双手交叉插进袖筒,听着三匹骡子哒哒的蹄声,陷入了沉思。


这位老者是有钱人呢还是没钱人?他还能活多久?我从他这还能挣多少钱?如果他是有钱人,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大山里边受苦?他的钱又藏在哪里?怎样才能让老者高兴起来?喜欢我李万弓,让我多挣些钱呢?


有了有了。李万弓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从监军镇北行三十里到了长寿县城,把车直接赶进了人市,选了一位模样周正,三十多岁的女佣人,讲好月钱六文铜钱。


下了陕甘大道,拐进走平遥的小路上。李万弓放慢车速,三匹骡子悠闲地走着。他向佣人介绍了老者情况,那佣人听说是服伺一个人,立马说:“我以为你大户人家,要做几十人的饭呢,伺候一个人,月钱只要四文,这是行情,我不会坏了规矩。”


“哈哈,好。”佣人的赤诚感动了李万弓,“如果这老汉骚情,对你动手动脚呢?”


“通炕佣人么,你不早说,那月钱还是六文,今年就这行情。看来你掌柜的不懂人市行情啊!”


“我是穷人,雇不起佣人,当然不懂行情。”


“别装了。看你这三匹好骡子,好车,槐木辕松木箱,值钱着呢。”


李万弓不再言语,心里想:咱正奋斗呢,等发了家,也雇几个佣人,就顾这样懂规矩的。停了好大一会儿,李万弓又想起什么似的,将褡裢丢给佣人,你先吃饱,我有话给你说。


“白面坨坨馍,好久没吃过了,管饱吗?”


“哈哈,管饱。”


那佣人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问李万弓:


“东家,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雇佣你的事那老者还不知道,如果他执意不要你,我今晚就把你送回县城。”


“能成么。不过,你耽误了我一天工夫,按行情你得给我两文钱。”


“对,按行情给你两文钱。”


“另外,另外······”女佣迟疑着。


“干梆硬正直接说,不要吞吞吐吐。”


“是,东家。”那佣人红着脸,“感谢东家的白面坨坨馍,让我今冬以来第一次吃了饱饭。另外,耽误一天工夫行情是一文钱,我刚才急着吃馍说错了。”


“哦,实诚人。我就给你两文钱。”


“那,那,那······那我咋回报你呢?你看我长得咋样?”


“好么,乖着呢。”


“那你要了我,我今天陪你一次,绝不叫你枉花一文钱。”


李万弓听到这,吃了一惊,他看着满面羞涩的女佣,扑哧一声笑了,学着秦腔小生的道白:“多谢大嫂,小生这厢有礼了。”李万弓旋即收住道白,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就免了,我从来对女人就没有兴趣。不过,你是实诚人,等我发家了,我就雇你做管家婆。”


“真的?”


“真的。”


“那你记好,我是县城东山李二家的。”


“哦,还是本家。记下了,记下了。”


午饭时间刚过,李万弓就赶到了车路的尽头。他停好车,拴好骡子。吩咐李二家的坐到车上别乱动,小心狼来了。然后背了五趟,才将所有年货送到老者的窑里。


老者非常高兴,早就蒸好米饭,炒了四个菜等李万弓来吃。李万弓也不客气,多么好吃啊,比夏志修的水磨丝还好吃。他狼吞虎咽吃了三碗米饭,四个菜见了底底。老者笑不拢嘴:“乖娃啊,能吃就能干,歇歇,再拿上这五吊钱,等到三月三前后春暖花开了,你再给我送些吃的喝的,还有,再加一吊钱,就是老伯给你的压岁钱回去好好过个肥年,人不管穷富,千万不要勒克自己。”


李万弓担满两瓮水,又急着要去检查套子。老者说:“我把套子全取了,过年了,也让野物们轻松轻松,团聚团聚。”


“老伯,我给你想说两件事。”李万弓看着老者高兴的样子,想趁热打铁。


“看得出你是好人,在老伯面前啥话都可以说,不要有任何顾虑。”


“哦,我看您老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孤单不说,加上您腿又不行,饮食起居多有不便。我能不能给你雇个女佣照顾您。”


“不行,我一个人习惯了。”老者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李万弓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老者狠狠地抽了几口闷烟,悻悻地说:“你娃不懂,也不要问我原因。我在这的消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每年我会给你一些钱,你生活会滋润起来的。”老者磕掉烟灰,“对了,还有啥事你说。”


“我看好了邱家山五百亩平地,开年我想买下来,还差十五两银子,您老能不能借给我?我豆腐脑生意不错,还雇了两个帮工,每天能卖四缸哩,三年之内我保证还清。”


李万弓一口气说完这些。垂下眼皮,不敢看老者的脸色。老者慢慢地装满烟丝,李万弓慌忙点着了。老者好像心里盘算了好大一会,终于开口:“你叫李万弓,是个好人,我应该帮你。”


“等我盖好房,我接您去监军镇住。”


“在我面前永远别提那三个字。”老者脸色铁青了,“十五两银子我借给你,你三月三来,送吃喝拿银子。记住一要保密,二要不提那三个字,咱两是忘年交,你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老者是个有钱人,李万弓心里有了底,明天就是除夕了,赶天黑还要回到监军镇。李万弓起身告辞。


刚出屋门,老者就送了出来,并把五挂鞭炮塞到李万弓怀里:“伯后半生没有喜事,在这深山藏着哩,不放,也不能放鞭炮。你拿回去自己放吧。”


“是,老伯保重。”


李万弓得了实底,心里高兴。除了两文钱,还把吃剩下的四五个坨坨馍和两挂鞭炮给了李二家的。



11


除夕至初七,李万弓给吴强吴悍放了假,大家伙欢欢喜喜过大年。初三,李万弓骑上大叫驴到阳洪店给他两个舅舅拜了年。傍晚回到家,刚把驴喂上,吴寡妇娘三就推门进来了。


“万弓啊!我给吴强把媳妇定下了。”


“好事啊!祝贺祝贺!”


“好事好事。”吴强吴悍嘿嘿笑着。


“只是······”吴寡妇迟疑着。


“只是,啥嘛?”李万弓同样笑着。


“初六交礼,十二结婚。”吴强冲着李万弓回答。


李万弓看着吴寡妇:“吴婶,有啥事你说。”


“初六交礼还差三吊钱。”


“哦,我借给你。”李万弓十分干脆。


吴寡妇倒不好意思起来:“按说你也要攒钱娶媳妇呢,只是吴强刚有个合适的呢,我马上给定了。你放心,今年我一定给你和吴悍把媳妇说下。借你的钱就从他们的工钱里扣除。”


“我不急,你给吴悍先说。”李万弓谦让着走回窑里,从水瓮后边取了三吊钱,到院子交给吴寡妇。


下喜帖,盘炉子,搭喜棚,借家具,杀猪宰羊磨豆腐,请厨子靠执客,州里买干菜,县里置新衣······陈老三当经理,李万弓等人帮衬着,三四天时间就把吴强结婚的事准备的停停当当,倭倭也也。正月十二吴强的喜事办的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冯市娘家人十分满意。吴寡妇自然高兴,在感谢执客的席面上,吴寡妇接连向陈老三、李万弓等人分别敬了三杯长寿特曲。执客们喝得东倒西歪。李万弓酒量大,没有喝醉,他回到自己窑里,盘算着新一年的生意和家事:


陈老三啊陈老三,过喜事当经理看把你风光的,等我盖了房买了地,你看看,新堡子过事当经理看人家请你还是请我。你的门楼子有砖雕,我有石雕;你黑油门红边子木头一寸厚,我的就一寸半;你的院墙还是三尺地基八尺高的夯土墙,我就青砖做底,小瓦盖头的九尺高粉墙;你有钱住的土窑,我有了钱就住夏志修那样的大瓦房······哈哈哈,看看你能比过我?咱也不想一䦆头挖个井,一口吃个胖子,一步一步来,年前我就定好了匠人、砖瓦、木门、石雕······正月里我先把院墙和门楼子建起来,陈老三,比比。


李万弓越想心劲越大,早把夏志修叮咛的和监军镇豆腐脑同行切磋技艺的事情丢到爪哇国去了。


正月十五监军镇东市场、西市场顺利开市:南关的锣鼓,北关的芯子,老堡子的大头娃,安宫桥上火山的狮子,顺政店走刀梯的黄龙,古屯柳木腿,封侯彩车,云里头的马故事,朱家店的彩灯,东西寨的血故事······哎呀呀,那叫一个热闹。李万弓的豆腐脑一天就卖了八缸,忙得李万弓吴强吴悍眼睛肿得老高,大叫驴也浑身打颤。李万弓跺跺脚狠狠心,连夜就买了一匹骡子一盘石磨,连夜就搭好棚子安好石磨,连夜就跑到驿站托驿卒向县城东山捎话雇来李二家的,吴寡妇和吴强的新媳妇也上手帮忙。


十五十六十七三天耍社火,监军镇周围八县二十七乡镇的人都来了,李万弓光豆腐脑就卖了二十四缸,人虽然累点,生意却是开门红啊!李二家的厨艺也不错,白天磨浆做饭,晚上就暂时和吴寡妇住了。


正月十八镇上人少了,李万弓吩咐豆腐脑只做四缸,按说该歇歇了。可正月十八是黄道吉日,盖门楼砌院墙的匠人按时进驻,顺利开工。李万弓的心劲更大了,他跑前跑后,忙左忙右,指指点点,点烟送茶,俨然一个小老板了。


陈老三见了,很为李万弓高兴,他在新堡子的年轻人里一直看好李万弓,看到李万弓生意红火、大兴土木的样子,赶忙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李万弓心里一直对陈老三羡慕嫉妒恨,嘴上却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声言工程都包出去了,给匠人只管个饭,他也雇了一个佣人做饭,不用麻烦乡邻了。


二月二,龙抬头,炒豆豆。李万弓的院墙和门楼顺利竣工,李万弓背搭着手,跟着监军镇最有名的泥水匠工头白坊师老三巡视一圈,颇为满意。那门楼,从下到上,一水富平青石深浮雕,把个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关于“仁义礼智信”的吉祥故事大大小小描绘了二十四幅,陈老三门前是两头小狮子,李万弓门前蹲了一对大貔貅,哈哈,只吃不拉,要多吉利有多吉利;那小瓦盖头的九尺高粉墙在新堡子更是独一份,底下砌了三尺高的青砖,由四八、三六慢慢过渡到二四,水磨青砖,白灰勾缝,做工精细,煞是齐整好看;青砖之上由五尺高的土坯砌成内胆,外面用麦草泥和白灰裹泥了三遍,白莹莹粉嘟嘟,月光之下,柳风拂过,简直能映照出人影影来,粉墙之上每隔九尺就点缀一个或扇形或菱形的小小透视窗,窗里砖雕了梅兰竹菊各色图案;最上面的一尺则用青砖和小瓦做成阙楼屋顶状,既能遮风挡雨,又有秦汉风味,最有特色的是门楼两边彩绘了两幅图画:左边的是《楼观布道》,右边的是《太原起兵》,出自监军镇最有名的两位画家之手,南关任三和云里头张三,两幅画讲的都是李家先人过五关斩六将的争㞞事。


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李万弓听了工头师老三的讲解,心情大好,入席入席,谢匠人了。


作者简介:秦力,字形奋,陕西永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咸阳市作协理事,现任职咸阳市文联。系省(部)级劳动模范;历史学学士;研习中国文化史和陕西地方史二十余年,组建了漆豳文史学会,出版了《空谷幽兰》、《命名字号》、《中共党史基本问题》、《文星诗历》、《清浊人生》、《人史情》等六部诗文集。主编或参编了《路祭》、《陕西年鉴》、《咸阳万事通》、《永寿文库》等多部书籍。偶尔涉猎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已发表一千余篇。近年来致力于诗歌创作,在《中国文学》《百家讲坛》《秦岭文学》《终南》《温馨诗刊》《苏北》《陕西日报》等报刊已发一千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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